现代人难免有“历史虚无主义”的想象。韦伯的社会分类,传统社会的特征在于缺乏反思传统。传统社会也常有反思传统的个体,就此而言,他们是传统社会里的现代人。科学昌明以来,历史愈发艰难。科学的命题是可重复检验的,建构“历史科学”,要求历史命题也可重复检验。可是恰好就此意义而言,历史不是科学。李伯重说过,西方史学是建构的而中国史学是情感的。赫勒女士说过,现代人注定了在“技术想象”与“历史想象”之间徘徊。技术当然是建构的,阿瑟《技术的本质》说过,在静态视角下生命就是技术的并且在演化视角下技术是有生命的。
开篇这一段包含的“历史”问题,我琢磨了十几年。我的解答(或论证)符合现代想象,如这篇短文的标题所示。篇幅限制,我建议不熟悉认知科学和脑科学的读者检索“场景记忆”(episodic memory)及晚近发表的神经科学与场景记忆(neuroscience+episodic memory)研究报告。人类有场景记忆,而黑猩猩却没有。此外,某些“会唱歌的鸟”有场景记忆。我在《行为经济学讲义》里回顾了这一主题的研究,并且,我认为场景记忆是一种“涌现性质”(不是任何脑区的功能)。心理学家常称场景记忆为“暖记忆”,与此相对,语义记忆称为“冷记忆”。这两类记忆构成“外显记忆”——可读取并且可修改的记忆,与此相对,还有“内隐记忆”——不可修改并且往往不意识到的记忆。基于场景记忆,人类独有历史感。又因为有历史感,中西皆然,情感寓于个体生活的历史。事实上,完全没有历史感的人,完全不能有生活的意义。这是因为,参阅我为达马西奥著作中译本写的总序,意义与情感密切相关。
这也意味着,如果有一个人,他认为历史全然不可信,或更弱一些,他认为历史与他的生活完全无关。那么,他可能继续生活却感受不到生活的意义。否则,他就必须有某种程度的历史感(基于场景记忆)。换言之,要么,他不承认生活有任何意义,要么,他承认历史为生活提供意义从而放弃历史虚无主义。
我在以前的博客文章里写了,碳基智能有生物意义上的重要性感受而硅基智能没有这类感受。现在我继续写,生活的意义源于以往生活的意义,如果生活是“连续的”。我也关注“量子”学派,生活是许多间断的瞬间,但这些量子生活仍必须设法合成某种日常体验的生活,否则,根据场景记忆与自传方法的研究报告(读者可检索“episodic memory + autobiography”),一个人甚至不能复述自己的情感生活。
命题:生活的意义源于以往生活的意义。所以,我们在何种程度上关心生活的意义,就在何种程度上关心历史。李伯重的感觉正确,林语堂早已说过:西方人的人生是技术的而中国人的人生是艺术的。只不过,目前,许多中国人忙于追求技术人生。
2020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