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2023年2月致函格致出版社总编忻雁翔，建议她引进何梦笔教授2022年出版的新书。我的微信，原文抄录：今天下载了这本书，我很兴奋，因为他的思路与我的思路，几十年来都保持一致。这本书与我去年发表的《收益递增》完全一致，在今日的世界上，这是很难得的。当然，他是我上世纪80年代的老友。我强烈建议格致出版社翻译这本书，而且，最佳译者是贾拥民。这是因为，这本书是跨学科的经济学教科书，从体例推测，何梦笔雄心勃勃，模仿了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每一页都有“边注”，插图则是跨学科的，从认识论到环境主义。Carsten Herrmann-Pillath 何梦笔 Christian Hederer 2022 A New Principles of Economics --- The Science of Markets，2022年出版的，希望你们能买到版权。何梦笔在中国有不少朋友，因为，他是德国的汉学家。并且，我转发这一微信给贾拥民，增加了一段文字：我写给格致忻雁翔的信。我希望小贾预先浏览这本书。我推荐你翻译的时候，心里想着何梦笔这本书里的插图。那些插图里的跨学科语言，恐怕只有你可以翻译。

何梦笔（Carsten Herrmann-Pillath）出生于1959年，小我六岁。三十年前，他访问香港，送了我女儿一本英文新书《苏菲的世界》，并自述他在十岁时已读尼采（当时我女儿也是十岁）。可见，何梦笔是早慧的。我与他保持着时断时续的思想交流，各自忙于工作。不觉之间，我注意到他已是有五个孩子的父亲。

我费时颇多，修订了欧陆词典翻译的维基百科英文版“何梦笔”词条，转录于此：1978-1988年，他在德国科隆大学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1988年至1992年，他在科隆联邦东欧和国际研究所担任中国事务研究员。1992年，他被任命为德国杜伊斯堡格哈德墨卡托大学中国经济研究教授。1996年至2008年，他担任德国维滕/黑尔德克私立大学进化与制度经济学系主任兼文化与经济比较研究所所长，并在那里创立了中德治理学院（2005-2010）。2008年，他加盟法兰克福金融与管理学院，建立了东西方商业研究和文化科学中心，并结合以国际商务硕士课程，作为学校的延续机构。2015年至 2016年间，他恢复了威滕/黑尔德克大学经济学和演化科学教授的职位。2016年5月，他被任命为马克斯·韦伯中心的永久研究员。他是北京的清华大学苏世民书院杰出客座教授。赫尔曼-皮拉特是德国的演化经济学与中国研究的领先代表。他的研究旨在发展一种跨学科的经济理论，该理论考虑了经济关于制度与文化的嵌入性。基于现代哲学资源（本体论、语言哲学），他将经济学视为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之间的桥梁科学。……卡斯滕·赫尔曼-皮拉斯（Carsten Herrmann-Pillath）对经济学的跨学科基础做出了广泛的贡献，在实证研究和政策设计中得到了应用，特别是在中国经济和国际贸易政策的研究中。他的基本哲学资源是黑格尔和皮尔士。在演化与生态经济学领域，他提出了一种经济增长理论，该理论以能源和信息的概念为基本组成部分，扩展为地球系统演化涌现出技术层级的理论。他提出了一种自然主义的制度理论，以货币为一种核心的应用，将现代神经经济学和行为经济学与青木雅彦的制度理论相结合。他的综合基于语义学和演化理论对神经经济学的重新表述。他的制度理论侧重于“表演性”（述行性）这一概念，并与社会学和哲学（行动者网络理论、科学和技术研究）的最新发展联系起来。在国际经济学领域，他提出了“协商贸易政策”的新范式，并在世贸组织上得到应用。他长期对中国的研究浓缩在以“礼”为核心的中国经济文化理论中。目前，他正在研究“经济批判理论”。他对中国的长期研究浓缩在以“礼”为核心的中国经济文化理论中。在他最近的著作中（与斯蒂芬·班纳斯（Stephan Bannas）一起），他提出了现代资本主义经济的彻底转型，其主要特征包括以地球为核心的学说、去金融化、废除所有形式的个人责任限制以及全民基本收入新模式。

对于中国读者而言，理解何梦笔的这本书，也许，我认为，第一篇是关键，而且第一篇第一章（“市场是什么”）最为关键。教科书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理想化的市场，或抽象的市场。怀特海（《思维模式》）认为，科学只能研究从真实经验借助抽象而得的“实体”以及这些抽象实体之间的关系，而哲学的批判性功能就在于澄清科学叙事中抽象实体所据的真实经验之整体性。也因此，在怀特海的视角下，只有哲学担负着还原生活世界之整体性的责任。芝加哥学派经济学领袖斯蒂格勒撰文解释过“市场的广度”（详见我的《经济学思想史进阶讲义》），对特定商品而言，只要价格波动在预期的范围之内保持某种可预期的相关性，那么，满足这一预期的全部时空（不论它们在地球上如何分布）就构成这一商品的“市场”。关键是市场参与者们的“预期”——商品从一个时空点运送到另一个时空点出售时可能获得的价差，决定这一价差的，不仅有信息成本和运输成本，而且还有制度差异（在产权经济学视角下任何交易都是产权交易）。仅当潜在交易机会的实现能为参与交易的各方带来超过他们各自支付的交易费用时，交易机会才由潜在的变为现实的。在转型期中国社会，大量的潜在交易机会仅仅存在于个体之间，并不存在任何物质形态的“市场”。

因此，我在《收益递增：转型期中国社会的经济学原理》第二讲图2.11和图2.12（并由此引出“广义的经济学”）定义了处于三重转型期的中国社会经济学基本问题。容我抄录图2.12里的原文：各等价类之间的潜在交易机会如何转化为现实？这是转型期中国社会的经济学基本问题，也是中国的政治经济学问题（参阅我的《新政治经济学讲义》）。此处，“等价类”应理解为“最小等价类”，其中“最小”两字常为叙述简便而省略。

容我继续抄录《收益递增》图2.12的解释：如何将潜在交易机会转化为现实。交换的几个必要条件：（1）产权；（2）认知，老门格尔《国民经济学原理》刘絜敖中译本第1章第1节第1段；（3）技术；（4）重要性排序，又取决于（5）“理性”程度，“广义理性”，可定义“企业家”为那些努力强化自我生命的个体；（6）竞争越激烈，行为的理性程度就越高，产权界定的理性程度也越高；（7）演化越久，行为与制度越合理，这是稳态社会与转型期社会的差异所在；（8）所谓“合理”或“理性”，定义为“成本”的最小化或“收益”的最大化，然而，对谁而言的“成本”最小或“收益”最大，却主要是阿罗定义的“社会选择”问题，社会由个体组成，一种思路是布坎南的“集体选择”理论（典型如“俱乐部”理论）；（9）既依赖于认知与技术又依赖于产权，俱乐部物品的两类特例分别是纯粹公共物品和纯粹私人物品，生命曲线与收益递增，企业家创新活动最初只是观念的（熊彼特，1911，中译本，2011，《经济发展理论》前四章 ）。杨格，1928，“收益递增与经济进步”。这里需要发挥每一个人潜在的企业家精神——在网状因果关系的无穷多可能的因果链条当中，主要依靠直觉判断，找到那些具有强烈收益递增性质的因果链条。

取自：汪丁丁，2022，《收益递增：转型期中国社会的经济学原理》第二讲 图2.11。

取自：汪丁丁，2022，《收益递增：转型期中国社会的经济学原理》，第二讲 图2.12。

我认为，何梦笔这本书定义的“市场”，已被涵盖于上述的“广义的经济学”之内。所以，新古典经济学教科书定义的“市场”由之抽象而来的那些现象，可视为上述的潜在交易机会在西方社会里的实现过程。而何梦笔在这本书里描写的传统中国社会里的市场生活，可视为上述潜在交易机会在中国社会里的实现过程。

以上所述，大致就是何梦笔的“新的经济学”之第一支柱。此处，我还应讨论何梦笔“新的经济学”之第二支柱。他在晚近十年发表的论文里认为，新古典经济学是一种“表演性”社会科学。此处，表演性（performativity），贾拥民译为“述行性”，用心良苦，他在何梦笔这本书的中译本脚注里已有详细说明。关于经济学的表演性，我建议一本专著：Nicolas Brisset，2018， Economics and Performativity: Exploring Limits, Theories and Cases（经济学与述行性：探究限度，理论与案例）。

何梦笔“新的经济学”之第三支柱，是区分了叙事的不同视角：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我推测，这是皮尔士“三分法”的影响。只不过，我理解的皮尔士三分法相当不同于何梦笔的理解。此处，我建议一本新出版的专著：Maria Regina Brioschi，2020，“Creativity Between Experience and Cosmos --- C S Peirce and A N Whitehead on Novelty”（在经验与宇宙之间的创造性——皮尔士与怀特海论创新性）。

此外，何梦笔“新的经济学”还拓展了新古典经济学的“技术”、“生产”、“消费”等概念，并将这些拓展运用于环境经济学。在这一方面，他与我完全一致。只不过，我的拓展是以附录形式发表的，例如，《演化与创新》第二讲附录二“生命，技术，行为”。又例如，在最近与我的微信交流中，何梦笔告诉我说他的博士论文主题就是运用 James Miller 的生命系统论来解释中国经济。关于我与 James Miller 的私人交往及他的生命系统论，参阅我的《演化与创新》第三讲附录三“生命系统——纪念米勒夫妇辞世十九周年”，以及第二讲附录四“从生命系统论到系统生物学”和第三讲附录四“从系统生物学到意识发生学”（中篇）。

以上大致就是我对何梦笔这本书的介绍。行文至此，我不会忘记引述王小波生前的名言：好书需要批评，坏书需要炒作。

最后，我必须替读者感谢这本书的中译者贾拥民。他是我在浙江大学指导时间最长的博士生，也是最优秀的一位博士生。毕业之前，我的老友钟睒睒希望小贾加盟农夫山泉。目前，小贾在农夫山泉担任社会经济研究员，并且由于勤奋高产，他已是国内出版社争相邀请的知名译者。

汪丁丁，2024年2月25日，东京中城奥克伍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