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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读品2007》

有文字之前,其实,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称之为“知识的私有化”过程。

这是一个过程,从远古延续至今。埃及神话,有许多版本,源自不同的时期,其中关于“创世”,有一种是这样的:混沌初开,水天之间,飞来一只青鸟,祂的第一次长鸣让大地浮现,然后有光,有昼夜,有时令。这里,声音是万物的起源。太阳神每天从他母亲口中被吐出来,巡行天空,再返回母腹,直到某日母亲被蛇咬伤,根据另一则神话,他才偶然听到母亲说了他的名“阿-蒙”,从此获得独立之生命。注意,这是西学传统。声音之后,是文字。中国传统不同,有物,之后有象,之后有“滋”(据一位友人考证应训为“字”),之后有数。

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引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二版第三卷,黑体如原文,我加线)有这样一段文字:“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致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拥有的时候,就是说,当它对我们来说作为资本而存在,或者它被我们直接占有,被我们吃、喝、穿、住等等的时候,简言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尽管私有制本身又把占有的这一切直接实现仅仅看作生活手段,而它们作为手段为之服务的那种生活,是私有制的生活——劳动和资本化。”

这是引文,接着的更重要:“因此,一切肉体的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人这个存在物必须被归结为这种绝对的贫困,这样他才能够从自身产生出他的内在丰富性。(关于拥有这个范畴,见《二十一印张》文集中赫斯的论文》。)”这套《马恩全集》中文新版的好处很多,注释和考据是其中最值得称道的。此处“赫斯的论文”,我引述“尾注58”(黑体如原文,我加线):Haben这个范畴,……赫斯在《行动的哲学》一文中写到,正是求存在的欲望,即希求作为特定的个体性、作为受限制的自我、作为有限的存在物而持续存在的欲望,导致贪欲。反之,对一切规定性的否定,抽象的自我和抽象的共产主义,空洞的‘自在之物’的结果、批判主义和革命的结果、无从满足的应有的结果,则导致存在拥有。助动词就这样成了名词。(见《来自瑞士的二十一印张》1843年苏黎世和温特图尔版第2卷第329页)。

求知,就是将知识变为自己的。在这一意义上,知识与智慧完全相反。可是,知识过程的意义在于知识能被转化为智慧。我记得2007某一期《读品》的主题是“焦虑与阅读”,主编是张媛媛。那一期的文章,给我印象较深的一篇是黎戈写的,题目——“知性是个焦虑的词”,似乎有些语病。不论如何,我注意到《读品》这一群作者是懂得“焦虑感”与“阅读欲”之间的因果联系的。

我们当中很大一部分人已经生活在德鲁克定义的“知识社会”里了。在这一生活方式中,知识是幸福的主要来源,并由此激励知识劳动者拼力地将知识变为“自己的”——根据“幸福最大化”的经济学。但人类知识的各部分之间具有强烈互补性,故攫取知识的过程必定引发知识占有者对尚未开发的知识的日益强化的攫取欲。由此而生的日益强化的阅读饥渴和焦虑,必须被另一倾向抵消,否则将导致生活的崩溃。

康德所谓“批判”,就是为事物的合法性范围划出界限。波普称之为“划界问题”。照此,休谟提出的划界问题,是在应然与实然之间划界。康德提出的划界问题,其实是在理性与信仰之间划界。可是,康德写了前两批判并试图写第三批判时,面临着一种自返式的困境:判断力是用来为事物划界的能力,假如它要为它自己的适用范围划界,那么,在判断力可以合法运用的范围之外是什么呢?我的回答:是“智慧”。

上面那一段文字浓缩了,需要解释,例如作为批判的知识和作为解释的知识。我不能在这篇序言里提供这些解释,我要探讨的,是知识与智慧之间的关系问题以及由此而来的普遍存在于知识分子当中关于阅读欲和焦虑感的荒唐感。

我写过一篇“宽带写作”,那时我曾论证,“判断力”,这是唯一可以缓解阅读焦虑的处方。你也肯定有类似的体验,关于“无书可读”的体验。我认为,这类体验是以判断力的充分开发为前提的。判断力是为知识划界的能力,是无须深入某项知识却要为该项知识划界的能力。假如我们已经充分地运用着这一能力于知识过程,那么我们将有效地缓解上述的阅读饥渴和焦虑。不过,判断力的运用不可能让我们超越知识私有化。后者不再是知识范畴,它属于智慧范畴。

知性,德文Vertand,英文Understanding,贺麟坚持译作“知性”而不译作“悟性”。知性与审美判断之间,存在一种重要的差异使判断可以极大地超越知性。向我指出这一差异的,不是哲学家,而且有一位已经去世的重要的康德哲学研究者反而不认为有这一差异。我由衷同意那位不是哲学家的友人的见解,因为我多年前就持有类似见解了(即我那篇“从读书的捷径说到叔本华认识论”)。与判断力密切相关的是“顿悟”的能力。这一点,是贺麟不将“理解”译作“悟性”的主要依据(《小逻辑》商务版,“译者引言”)。这种“悟”的能力,冯契先生称为“理性的直觉”,它是体现了心性与天道的交互作用的直觉活动,它是理性的观照和具体亲切的体验的统一。

与知识过程相反,智慧的特征之一是“放弃”——与私有化反向的过程,可称之为“去私有化”。我不欲成为我,我的不再成为我的,诸如此类的行动,将“我”带入一种“无我”的境界。

迟早,由知识爆炸引发的阅读饥渴和求知焦虑将导致普遍的转向,从知识过程转向智慧。后者意味着某种“离形去知”和“同于大通”的过程。这里可参考冯契先生的表述:主体的认知,以我观之就是意见,以物观之就是知识,以道观之就是智慧了。

智慧的另一特征是“个体性”——每一个人都是唯一的,因其智慧而唯一,因其智慧的特殊性而成为唯一的。知识则完全不同,它普遍地被求知者私有化却普遍地抹杀知识所有者的个体性,因知识的“主体间客观性”这一本质要求而抹杀个体性,因知识客观性对情感的独断优势而抹杀个体性的情感基础,最终,因知识私有化而遮蔽心性。

智慧之所以是个体性的,因为每一个人都只能带着自己的且非他莫属的生命体验进入任一特定的历史情境并与情境的交互作用使“心”外显其用。心之用,其机甚妙,其辨甚微。稍有懈怠,则心性将再度被遮蔽。心为形役,则行动是发乎身的,我们称作“欲望”,与知识的私有化关系密切。梁漱溟先生论证,发乎心者谓之情。借用金岳霖先生的定义,关于“我”,有“性”与“体”,有“情”与“用”。我之共相,对我而言就是“性”,对人而言就是“体”,我之殊相对我而言就是“情”,对人而言就是“用”。

因此,深切的阅读,最终指向自我唯一的心性,以我的生命体验去撞击我眼前的文字,迸发着激情,沉淀为智慧。这样的过程当然是独一无二的,当然是唯我独属的和个性化的。

基于知识的私有化过程的人生,是技术的人生,千篇一律,百无聊赖。基于智慧的人生,是艺术的人生,每一瞬间都是自由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个性化的。

我们的生活,乐观而言,总是介于技术的与艺术的二者之间,徘徊。《读品》的文章,与刚刚开始的阶段相比,日益地偏向于波西米亚小布尔乔亚情调。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富于战斗性的《读品》而不是类似今天《万象》那样的《读品》。我有这样的偏好,或许是为了我们这群人自己。试问,我们怎样以贫血的生命体验去撞击我们面前的文字并迸发出激情?又问,假如没有了激情,我们怎样超越知识?

我的这篇序言,不是要学术性地论证什么,只是发感慨而已。我讲授的秋季课程结束时,我发了与此类似的一番感慨。总之,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缺了社会实践,读万卷书就沦落为私有化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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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丁丁

汪丁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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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学士(1981年),数学硕士(1984年),经济学博士(1990年)。但学位都是无用之物,如维特根斯坦所言,读完即可销毁。最近的工作: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和浙江大学经济学院经济学教授,浙江大学跨学科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席。长期坚持的工作:财新传媒学术顾问。教学及阅读领域:经济学思想史、制度分析基础、行为经济学、新政治经济学——公共选择理论与社会选择理论、演化社会理论——演化认识论与演化道德哲学。在公共领域内所持的矛盾态度:批判主流,关注思想,拒绝媒体。对任何学说及其说服者持温和的怀疑主义态度,这种态度不合逻辑,但真实,如Charlie Brown 一般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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