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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美国经济学家、198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罗伯特·默顿·索洛(Robert Merton Solow)于2023年12月21日在马萨诸塞州列克星敦的家中去世,享年99岁。特发此文,以示纪念

199867日给索洛教授的信

亲爱的索洛教授:

感谢你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就下面这些问题,请你务必提出你的看法、更正以及批评。作为一位卓越的老师,你的批评将和你的答复一样有价值。

问题一

最近(1995年),你和弗兰科·洪教授写了一本书《关于现代宏观经济理论的一个批评性论文》(A Critical Essay on Modern Macroeconomic Theory)。在那本书里,你们批评了合理预期学派的经济学,你们认为那是滥用了关于经济行为人完备视野和关于市场完备竞争性的工具性假设。为了把现实世界的相关性带回到经济科学里来,你们提出了另外一种宏观经济模型,你们认为它具有更坚实的微观基础并且更好地应用于日常经济生活。

你是否愿意,以你长期以来为人称道的那种把高度复杂的技术性语言清楚地解释给局外人的能力,为你的中国读者(他们许多人也许还没有掌握现代经济理论)勾勒一下你们那个宏观经济模型呢?

问题二

在阿罗教授(1962)的《边干边学的经济学涵义》(Economic Implications of Learning by Doing)和你的(1960)《投资与技术进步》(Investment and Technical Progress)(该文发表在阿罗主编的一本书里)之间存在着相当明显的联系。我是指你的关于技术(或人类知识)的物质资本形态的弹性 - 刚性假设。不过,正是被阿罗的边干边学模型明确地定量化了的那个所谓溢出效应最终被卢卡斯和罗默接受并发展为他们的人力资本驱动增长模型。事实上这些模型的作者们试图将整个技术进步过程内生于他们的模型。你是否愿意就此类新的经济增长模型以及在你看来它们面临着的根本问题提出评论?你是否同意,由于科学发现的实质,任何试图将技术变迁内生于模型的努力都注定要失败?你是否同意,例如阿罗教授(在《知识的生产与分配》The Production and Distribution of Knowledge里)所认为的,对知识生产过程本身的预测是不可能的?

问题三

中国读者将会对你就社会学与经济学关系的反思感到很大的兴趣,特别是你早年在哈佛读书时曾经从帕森斯学习社会学。帕森斯关于社会系统的功能主义理论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你的(例如1956年的)经济增长方程体系呢?你是否能够简述一下在你与麦克劳斯基1988年主编的那本书《经济学话语的后果》(The Consequences of Economic Rhetoric)里面你的位置是怎样的?(汪注:麦克劳斯基一直从后现代角度批判经济学的话语,索洛,以他对包括后现代理论在内的人文学科的广博学识,为该书写了一篇评论。)

问题四

你是否认为今天的经济学面临着危机?如果你认为是如此,那么这危机是怎样的?如果你不认为如此,那么你能否为中国的经济学家们预测几个理论发展的有潜力的方向?

与索洛教授的谈话

(索洛教授每年的这个时候去大西洋靠近麻省的一个小岛玛沙葡萄园度假,那是总统们和学者们常去的著名度假地。由于费用太高,我只好满足于电话访谈。)

汪丁丁:请问索洛教授在家吗?

索洛:你是汪教授吧?我正在等着你来电话呢!

汪丁丁:谢谢,我住在假日饭店,不知为什么长途电话半天才接通。我已经把准备向你提的问题传真给你了……

索洛:是的,我已经读过了那些问题,并且在上面做了边注。我等着你开始呢。你打算怎样呢?有录音带吗?

汪丁丁:是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已经接好录音机了。不过我在路上又修改了一下问题的顺序,因为刚买到了你最近的一些著作,其中一本写得真好,是1997年出版的,题目是《从边干边学学》(Learning from Learning by Doing)我今天早上才读完它。读过以后觉得也许应当先向你请教第二个问题,然后是第三个问题……

索洛:可以。我们先讨论第二个问题吧。

汪丁丁:让我从这本书开始吧。我读它的时候感觉到你的口气,你的语调,那是很批评性地评价所谓新增长理论的。这证实了我的(在没有读到这本书的时候提出的)第二个问题……

索洛:很好,是的。也许他受到我的影响。你必须考虑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阿罗与我曾经是多年的朋友,那是在60年代。(汪注:我很惊讶他的坦率,他使用了过去完成时态,并且指出了具体时段。这是否明显意味着两人的友谊已经结束?)阿罗那本书里我发表的那篇文章,其实是在(那本书出版的1960年的)两年前写的,当时我们在加州开了一个会,我写了那篇文章,阿罗与我就此有过讨论。事实上在他的那篇文章(1962年发表)和我的那篇文章(1960年发表)发表之前,我们都讨论过。基于这一事实,我认为他在写边干边学时,心里一定有我那篇投资与技术进步。不过我不认为谁在谁之前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这些问题都曾经(在发表之前)在我们两人之间讨论过。我认为,可以肯定的是,在我们这两篇文章之间存在相当密切的联系。让我先说一下我是怎样看待边干边学的,以及它是如何关联到新增长理论的,好吗?

汪丁丁:当然。

索洛:我在你刚刚读完的那本书里就阿罗那篇文章提出了两个看法,我认为它们非常重要。首先是,阿罗在那篇文章里所明确了的,是与开发研究完全没有关系(或关系甚微)的一种技术进步的形式,那就是(技术)通过生产本身的进步。

汪丁丁:用你的话叫做连续性技术进步

索洛:是的,这种技术进步在很大程度上是日本式的,叫做连续的改善。我觉得阿罗的这个看法是很重要的,它说明了在造成技术进步的许多原因中,(有目的的)研究只是其中一种,或许就根本的方面而言,研究是最重要的一种技术进步因素。不过我认为这问题(连续的改善与研究开发的突破作为两种不同的技术进步方式)对于中国是很重要的看法。中国进入现代技术体系的时间已经稍微晚了些。这意味着生产率的提高将在很大程度上将以边干边学的方式,或者通过在使用最先进的资本品的过程中学习先进技术的方式被引进中国。我在我那篇文章,投资与技术进步,里面提出的观点,即技术进步必须主要与资本投资的方式联系着的观点,现在又重新变得时髦起来,最近有一系列文章试图重新强调将技术固化于资本品的观点。这些文章可以回溯到阿罗的边干边学模型。

现在可以讨论以罗默和卢卡斯的文章为代表的新增长理论了。我对这一理论缺乏热情。并且我有两个理由支持我的这一立场。理由之一是,如果你读一读这一理论的重要文献,你就会发现,在那些文章的这里或那里,总是要对知识的生产和人力资本的生产提出一些相当任意的(不经过现实世界检验的)假设,正是通过这些任意的假设,才有了所谓内生的经济增长率。如果你仅仅假定,例如部分的技术知识是从研究体系内生产出来的,或者部分或全部人力资本是从教育部门内生产出来的,那么你不可能得到一个内生于模型的经济增长率。这回到我在阿罗讲座——你刚刚读完的那本小册子——里讨论的观点,因为阿罗的那篇文章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内生技术进步的例子。但是从那篇文章的模型,最后导致的恰恰是很接近于古典增长理论的东西,而不是接近新增长理论,因为它(阿罗的模型所导致的最终结论,见索罗的新著)仍然具有一个外生的而不是内生的稳态的经济增长率。在罗默和卢卡斯以及他们的追随者的文章里,他们总必须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引进这样一类假设,这类假设的威力,正如我在那本小册子里严格地推演过的(即在阿罗的边干边学模型中引进新增长模型的这类假设),他们全都不得不做这类假设,这类假设实际上很任意地(人为地)告诉我们说,瞧,这里就是决定经济增长率的地方。这类假设的实质是这样的:在人力资本生产过程中,存在着关于现有的人力资本的定常收益,或者,在技术知识的生产过程中,关键性地存在着某种方式的定常收益。这些文章总必须做出这类人为的假设……这些假设或许是真确的,但你必须给出证据……

汪丁丁: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必须借助于古典增长理论的定常收益假设,才可能导出内生经济增长率?

索洛:完全正确,他们必须借助定常收益假设,不是收益递增假设也不是收益递减假设,必须恰好是定常的,才可以有内生的但不指数发散的经济增长率(汪注:参见前引索洛新著)。例如卢卡斯1988年的那篇文章,在那里,他确实遇到了问题。他写出了一个模型描述人力资本的生产过程,他那个模型具有对经济规模的收益递增性,但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假设了对现有人力资本的收益定常性。他写道:如果在人力资本生产过程中存在着(对现有人力资本的)收益递减效应,那么内生经济增长率将会消失。而他没有指出的事实是,如果(在他假设的人力资本生产过程中)存在对现有人力资本的收益递增效应,那么同样令人沮丧的事情会发生——模型经济的总产出会在有限的时间里变为无穷大。

所以,从卢卡斯的故事里残留下来的东西是……这同样也是从罗默的模型里得到的东西,仅仅是(古典增长理论的)定常收益的情况(古典理论假设定常或递减的收益)。而那是(即假设一个经济或一个部门刚好而且长期保持定常收益的发展)相当随意性的假设。这就是为什么我对此持着怀疑态度。

汪丁丁:这也是为什么在你那本书里,你提到所有这些新增长理论模型或多或少都重复着多玛增长模型的刀刃上的均衡增长路径。

索洛:完全正确。而我对内生增长理论持怀疑态度的第二个理由是,恰如你在给我的传真信里所指出的,我倾向于认为,我觉得阿罗也是这样认为,那就是,在(推动了)技术知识进步的需求里,或多或少总有一些外生的因素。你实际上不能想像研究活动是如此确定性的一种活动,在那里你只要投入金钱就能够获得产出。每一个人的经验,包括我们在经济学研究里的经验,都显示出,当你做某一项研究时,你确实无法预知你是否会成功,你预先绝对不会知道你将会发现什么,你将要得到什么结果。如果你真的知道你将得到的结果……那么(笑着),你所研究的就一定不是研究。在研究过程中,不仅仅经济学,而且科学,工程学,更经常发生的是,研究活动的结果,部分地受到所研究的题目的内在逻辑的驱动。任何时候我们都会听到说,例如物理学家们,告诉我们说:某某学科完蛋了,没有什么要研究的了,另一些物理学的领域则活着,那里有许多有趣的课题要做,有许多新观点和新进展在发生着。可是五年或十年以后,这些被专家们认为完蛋了的领域又复活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些老的观点重新流行。例如高温超导体问题,我们知道它一直无路可走,缺乏方向,死气沉沉。然后,突然由于一个偶然的事件,一些研究者发现了新材料,使得超导研究(在70年代末期)一下子成了最热的物理学领域。我想,这就是阿罗说那句话的涵义,你在问卷里引述的那句话:预测知识生产本身的过程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它部分地依赖于科学自身的逻辑,而你不可能预先知道这一逻辑,如果你已经知道了它的逻辑,你就已经完成了这项研究。

所以,出于这两个理由,一个是,那些模型对经济现实做了相当任意的假设,一个是那些模型没有考虑到知识进步过程的不确定性,我一直对那些模型表示怀疑。

不过我现在要对这些模型说几句正面的话。这些内生增长模型包含了许多好的东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不把经济增长理论当成仅仅讨论经济增长率的理论(汪注:这是许多新增长模型的毛病),而是当成讨论经济增长可能走过的各种不同路径的理论,那么就你从人力资本的生产或者技术知识的生产中所能够学到的任何东西,都将会反过来影响你的经济发展要走的路径。这不是教给我们一些东西吗?其实我在1988年满可以对卢卡斯说……我不能这么说,因为我当时还没有仔细想过他的东西,我会对他说:好吧,如果在人力资本生产中存在关于人力资本的收益递减,那么经济的稳态增长率将保持为外生的。但是这一点不太重要(因为古典增长理论已经说过了),重要的是,即便这是一个收益递减的例子,你也可以从中知道经济增长的路径的形状,增长的速度向稳态收敛的速度,以及对应于各种增长率的生产水平有多高……你可以学到不少这类的东西。所以,研究这类模型还是值得的。我认为新增长理论里有许多好的东西可以做,只是你必须改变一下视角,不要总是想着增长率是怎样被决定的。

顺便说说,我认为这对中国简直太重要了……

汪丁丁:是的,新增长理论在中国学者里很受重视(汪注:整个香港科技大学经济系几乎就可以叫做新增长理论系)。

索洛:中国这些年的经济增长率可以说是非常的不稳定。任何关于中国经济的稳态增长率的研究或答案在我看来都不大有成功的希望,而且可以说也不那么重要(汪注:而这恰恰是许多以新增长理论研究中国经济的论文的核心目标)。重要的是把中国经济的动态过程搞清楚,不要在稳态增长速度上花太多的工夫。

这些就是我对你的第二个问题的回答了。

汪丁丁:当然,你的这些回答也与我的第三个和第四个问题有关。

索洛:肯定的,它们有关联。我们会讨论到那些问题的。

汪丁丁:你的讨论让我想到我在第二个问题里隐晦地问到你的一点,我现在可以把它明确地提出来了。那就是在人力资本这个概念与人类知识的积累作为知识存量,这样一个概念之间的重要差异。我在你的那本书(即索洛新著)里发现一个顺便的注释(A Bypassing Note)提及人力资本的问题,我记得是在关于经济发展的政策那一章里。但那只是一个顺便的注释,你还没有展开讨论知识存量作为经济增长的动力可能使经济持续增长这一看法,或者,你不同意这一看法?

索洛:好的。我觉得我们必须区分人力资本与(人类)知识。人力资本指的是技能,至少在我的理解里是如此的,我觉得那是一套技能,也许是智力上的,也许是体力上的,也许是人际关系方面的。人力资本的发展不能够脱离知识存量,但肯定不同于知识存量。我倾向于认为这两个东西对经济增长而言是不同的投入。曾经增长的有些部分,无疑是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人类技术知识的积累;而增长的另一部分则来自参与生产的人们所积累的技能。要理解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肯定是一件非常非常复杂事情。例如当新知识出现的时候,一些老的技能会失去其价值;而另一些老的技能会重新变得有价值。这是如此复杂,以致我不认为经济学家们能够甚至可能理解这件事情的全部。

汪丁丁:是的。这个与知识有关的问题让我可以直接问你我的第三个问题了。你早年在哈佛大学学习过社会学和人类学,根据你所掌握的关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广博知识,你……我注意到在你晚近发表的文章里你确实表现出对经济学以外的问题的强烈兴趣。

索洛:是的。我收到你的信以后,对你提出的第三个问题很感兴趣,你那个关于经济学与社会学之间关系的问题,尤其是你提到我非常年轻时曾经是珀森斯的学生(所以我的思想体系或许会受到他的功能主义立场的影响)。

我意识到……我不觉得帕森斯在他所谓的社会系统上的研究或兴趣对我有非常重要的影响。甚至在我当学生时,我也经常怀疑帕森斯的系统理论,我觉得那些概念不是很严谨。当他向我们描述社会系统,描述政治子系统,经济子系统,等等,我从来无法搞清楚这些东西在什么地方能够中止而另一些东西可以开始……(汪注:黑格尔说,缺乏规定性的理论不是科学。)我觉得,帕森斯所讲的东西里面非常好,也是我从他那里继承的最重要的东西是……当时我选修他的一门课,他正在讲授专家们的社会行为,他讲述法学专家们,医学专家们,以及学术专家们如何以社会组织的方式行为,他同时也讲授企业组织的社会学。我从那些课程当中学到的东西是:人们的动机,人们各种行为的动机,那是高度复杂的。这一点我觉得非常重要。动机,驱使和统治着人们在日常生活,经济生活以及其他方面的行为。动机不是心理学的,动机是社会学的。经常我们听到人们讨论经济学假设,总是将人类行为描述为似乎出于心理学因素导致的问题,好像人的大脑或心智是否理性。我觉得那是一个误解。人们如何行为?这是一个社会学问题,人们通常的行为是在社会里的行为,是受到社会规范影响的行为。正如帕森斯强调的那样。人们加入某个专业协会,受到专业协会制定的规范的限制,逐渐接受并将这些规范内化成自动的行为。所以我认为生意人在商场里怎样行为,这在很大程度上与他们的心理学无关,他们的行为与他们在生意场里的地位和作用有关,每个人都按照各自的职能以及与该职能相关的规则在行为,这职能是由社会规定好了的。所以我觉得在研究经理的行为,或医生的行为,或律师的行为时,很重要的是了解社会为这些角色限定了什么样的规则和规范。

这使得我在经济学里……首先,我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接受了通常经济学关于自利的人和理性的人的那套说法。因为我认为在标准的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里,生意人就应当去追逐利润,那是他,作为生意人的社会角色的理性的体现。当一位银行家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他被假定会对自己的孩子非常慈祥。而当他来到办公室里与你讨论贷款的时候,你绝不应当指望他会对你仁慈,因为那不是社会为他在办公室里规定的角色。所以我对标准的经济学假设比较满意。但是另一方面,我又对经济学的这些标准假设很不满意,因为我认为经济学家们倾向于把这些假设推的太远了,倾向于将这些假设从它们原本适用的经济活动领域推广到那些它们很不适用的经济活动领域。例如在劳动力市场里,在我和洪(汪注:指剑桥教授 Frank Hahn,索洛与洪教授在1995年发表了他们对芝加哥学派经济学的批评,见我的问题一)的那本书里,我们对这种将标准假设推广到劳动力市场里的倾向提出了非常严厉的批评。因为在我们看来,我们的社会所认可的,规范着劳动力市场上的供需行为的那些准则,看上去与通常的市场,例如银行家的行为相当不同。换句话说,经济学的倾向是把劳动当做一项普通的商品来处理。在某些方面,它是的。但在其他的方面,劳动不能被简单地看成商品。

这样,我从社会学里学到的东西是,我理解了,当我们从经济的一些部分转到经济的另一些部分时,随着当时当地社会秩序的不同,人们的行为模式会发生变化,会有所不同。

汪丁丁:你的看法让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也许我应当提出来。那就是,我读你那本书的时候,发现你特别区分了经济发展与经济增长(汪注:在1990年以来的新增长理论文献里,这两者是不加区分的,因为1990年《政治经济杂志》新发展理论专号已经将经济发展看做是人力资本,技术知识,与有关社会制度的知识的变迁视为新增长模型能够处理的因素了)……

索洛:是的,我强调了这二者的不同。

汪丁丁:你说你将只处理经济增长的问题,因为经济发展在极大程度上依赖于社会制度以及人们对各种社会制度的态度。你强调了制度在经济发展中的关键性作用。这给我印象很深,作为一位MIT经济学家,你对制度问题的重视,这使你非常不同于中国人眼里的MIT经济学派。这一学派传统上并不对制度这类问题有什么兴趣……

索洛:这有些……我觉得,你刚才指出的那种(重视制度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的)看法,在MIT经济学家当中是很典型的看法。我觉得人们很容易从MIT学派——如果有这么个学派的话——较早推行经济学的数学模型及其严格的表述方式,就推论MIT的经济学家们……当然,很显然,是萨缪尔森自己在形式化方面做了主要的工作。不过,仅仅因为这群经济学家做了严格的技术分析和使用数学工具,你不能根据这一点就认为MIT经济学家们会以一种所谓机械的眼光来对待经济理论。有许多MIT经济学家,他们在方法论上很明显地追随着MIT的(形式化)风格,但他们同时也承认社会制度的极端重要性。例如,如果你读彼得·戴尔蒙德(汪注:Peter Diamond,被许多美国经济学家认为是天才)的作品……

汪丁丁:当然,我喜欢他的东西。

索洛:如果你读他关于社会保障体系的东西,你会看到,他是多么重视这个问题的社会背景,他讨论人们在这个问题上通常的预期是怎样的……我可以给你其他人的例子,都可以说明同一个结论。那就是,我觉得,MIT经济学家们一直试图把严格的数学模型语言与一种广阔的关于经济动机与经济行为结合起来。这是我的看法。

汪丁丁:谢谢你的解释,这很大程度上已经回答了我心里想的其他问题。那么从这个问题我们或许可以回到我的第一个问题了,那就是关于你和洪教授的那本新著,《一篇关于当代宏观经济理论的批评性论文》(A Critical Essay on Modern Macroeconomic Theory)。不过我始终没有找到或者买到这本书,我很奇怪为什么书店里和图书馆里没有这本书?

索洛: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不过你去问玛利(汪注:索洛和萨缪尔森的秘书),她会帮你找到一本的。

汪丁丁:太感谢了。你刚才曾经提到你们在那本书里对当代经济学理论在劳动力市场的应用提出了严厉的批评。那是否就是你们那本书的主要议题了呢?

索洛:那个题目确实是我们的主要论题之一,但不是全部。我们在那本书里讨论了两个或三个重要主题,劳动力市场经济学是其中重要的一个。我们有整整一章是关于劳动力市场的。在那一章里我们试图发展出不同于目前的主流学派的劳动力市场经济学。我们在那里感到兴趣的另一件事情是,我们对卢卡斯的所谓真实商业周期(汪注:“Real Business Cycle”,理论大意参见卢卡斯的新增长理论专著The Real Business Cycle,或参考我在《经济研究》1994年的那篇综述)追随者们所遵循的思路表示了怀疑。我们认为这一思路试图从一个非常非常特殊的动态模型推演出整个经济的动态过程,而这是很可疑的。在你的问题里,你提到关于理性预期假设的合理性问题,以及我的看法。事实上,我是不接受该假设的,但是甚至合理预期也还不是我们批评的对象。事实上我们的批评是从假定我们接受了合理预期假设推导出来的。我们这么做不是由于我们相信合理预期假设,而是我们要说明,这一派经济学家们试图以一个特殊的和狭隘的数学模型就推演出整个现实经济过程,那是很荒唐的。例如,我们从同样的理性预期假设出发,仅仅在次要的方面引进了稍微不同于卢卡斯及其追随者的假设,我们得到了与这一学派的理论结论非常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结论。

我们事实上只是在理性预期假设之下,允许规模收益递增。这样一来,就会出现垄断竞争的市场,而不再是完全竞争的市场。这样,我们就导出了与他们的结论激烈地冲突的命题。这些命题甚至与合理预期学派的本意(汪注:即论证政府政策的无效)相冲突。事实上,假设经济行为人具有完备的视野和假设市场是完全竞争的,这两个假设的结合会使得经济行为变得非常简单和规范。而这距离现实经济很远。

最后,我们的第三个主题,我们为此专门写了一章,我们确实提出了我们自己的宏观经济模型,我觉得那是一个(比目前主流学派的)更好的模型。那个模型可以容纳更复杂的劳动力市场和规模收益递增以及垄断竞争市场,我们在那里也允许人们的预期失效,等等。我们证明了那种模型可以产生,或许可以产生,多均衡状态,其中一些(均衡)或许比另一些(均衡)好些,这样你能够想像一些经济会沿着一系列均衡点发展下去,所以我们可以就此讨论经济动态过程。这些就是我们在那本书里讨论的事情。

汪丁丁:在第二个主题上,你提到你们从不甚相同的假设,例如允许垄断竞争的市场等等,从而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结论。你能否举个例子说明这一点呢?例如你们究竟得到了什么样的截然不同的结论?

索洛:当然了。首先,即便接受合理预期假设,并且不引进新的假设,我们发现这个模型的经济可能不稳定。一旦某种外力干扰了它的均衡点,它可能永远也回不到那个均衡点去了。其次我们发现,在我们稍做了修改的模型里,存在着确定的政策操作空间……也就是说,财政与货币政策可以确定性地改进宏观经济的行为,而这在合理预期加上完全竞争市场的假设下是不可能的。

汪丁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确实是激烈地不同于他们的本意了。那么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你们,你和洪教授在那本书里似乎没有批评芝加哥学派的方法论基础……

索洛:没有,我们的批评不是指向他们的方法论基础的。即便接受他们的方法论基础,我们发现他们选择的模型是特殊地迎合了他们本意的而且过分简化了的模型(汪注:由于关系重大,我必须将英文写在这里:“……given their methodological foundation they chose a specially favorable and simple model换句话说,新芝加哥学派的理论家们不是很客观地讨论所有可能的模型。这一批评在我感觉里似乎类似于我们国内说的学风不正了)。我们在那本书里也声明了,我们不相信理性预期假设,我们使用这一假设,因为否定这一假设不是我们那本书的主旨。

汪丁丁:但是,从我刚读完的你的这本书里,我可以看出来,你确实不同意芝加哥学派的方法论基础。是不是如此呢?

索洛:是的,当然。但那不是我们写那本书的目的。

汪丁丁:但在我的阅读里,不论是你或者英国剑桥的经济学家们还没有很多对芝加哥学派方法论基础的批评。我倒是读了赫伯特·西蒙对芝加哥学派方法论的批评,他写了许多这类批评,而且批评得非常严厉。

索洛:是的。我承认。不过方法论问题确实也不是我所喜爱的论题。所以我倾向于在这方面不发表任何意见。

汪丁丁:我明白了。或许今天下午我会就这个问题请教萨缪尔森教授,他在这方面著述颇多。那么我们可以进行第四个问题了。你同意吗?

索洛:是的,我觉得我们可以讨论第四个问题了。你那个问题首先问我:“……你是否觉得今天的经济学进入了某种危机?如果你确实如此认为,那么你认为那将是什么危机?如果你不认为如此,那么对中国的经济学家你愿意指出哪些有希望的理论发展方向?让我开始回答吧。首先,我不觉得今天的经济学有什么危机。我认为我们面临着一些在理论上非常困难的问题,而且我们也显然面临着实践方面的非常困难的问题,在经济政策方面。让我给你举几个例子。首先是我目前正在研究的理论方面的困难问题。其中的一个是我们今天一直在讨论的问题,就是,我们已经理解到,人们的预期会多么严重地影响经济系统的行为,我们同样明白了,人们的预期可以非常迅速地改变,由于今天的通信技术不断得到改进,今天我们的传真,电子邮件,等等通信手段不断得到完善……我觉得这些技术上的进步极大地增加了人们预期的动荡性(Volatility),因为这些技术大大加快了新看法,新消息,以及恐惧和信任在人群中的传播。所以非常可能地,人们的预期将在我们的经济中变得甚至更加重要。而我们对预期的形成与传播机制却了解的非常少。这就是我们面临的困难之一,当预期变得日益重要时,经济学家对它的理解却很可怜。所以,理解人们预期的形成,变化,传播的机制,这成为今天经济学家面临的主要难题之一。不过我不会就此将它描述为一场危机,因为它没有在其他经济学基础方面投下怀疑的阴影。这只是一个新出现的难题,需要去解决它。另一个与此类似的困难课题,与技术进步有关系。那就是技术是怎样传播的。我们看到从工业革命到美国的福特主义革命到今天的电子技术革命,技术传播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们必须学会分析这一过程。所以,我们必须不断学习新的东西,修改我们的经济分析方法,因为我们面临着一个不断变化的经济现实。我总是提醒我的研究生们,经济学不是物理学,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是,物理学定律大致永远不会改变,例如光(在真空里)的传播速度,在一万年以前与在今天是一样的。但这绝不是经济学的情况。经济学里从来没有这样一万年不变的定律。所以说,经济学里面的定律绝不会永远成立。当现实经济发生了变化时,我们的理论也必须改变。这是经济学始终面临的问题。我刚才说的那两个困难的课题,预期的变化与技术传播问题,它们不是经济学的危机,因为经济学一直就在改变着。它们只构成今天经济学面临的新的问题。

我打算向中国的经济学家们提出两点建议:首先,他们应当尽量迅速地学会西方人的经济理论。因为那是我们至今找到的最好的经济理论了,应当迅速地学到手。然后,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情是,不论他们从这里学到了什么,他们必须将这些东西具体地结合到中国的现实当中。中国经济在许多方面实质性地不同于例如北美的和欧洲的经济,必须结合到中国的历史,国土规模和社会制度。如果中国学生简单地将他们欧洲和北美的老师喜欢的东西运用到中国环境里,那将是一个严重的错误。他们必须学会对自己说:瞧,这里有一些观点,在将它们运用于我们的经济,国土,社会制度,以及我们运行经济的方式的时候,是否必须对它们加以修正呢?通过将经济学观点结合到中国的现实中去,他们将发展出新的观点,从而他们的理论将成为经济学演化过程的一部分。

所以,我的建议有两部分。首先是尽量多和尽量迅速地学习欧洲和北美发展起来的经济学。但是,其次,不是简单地将这一经济学搬到中国去,不是说,你看,它已经适用于欧洲和北美的经济了,所以一定适用于中国。

汪丁丁:索洛教授,你刚才已经提出了目前经济学所面临的两个困难课题。鉴于这些问题实质上是与知识的生产与传播联系在一起的,你是否觉得从这些问题可能潜在地导致当代经济学的危机呢?

索洛:我不认为如此,至少我还没有看到。

汪丁丁:例如,你刚才指出的那两个问题,它们不是与我们对人类理性的理解和经济学处理理性的方式有关系吗?例如最近人们讨论的经济学的理性假设与演进主义的假设之间的重大不同。

索洛:是的。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一次危机,我认为这只是经济学演变的方向有所改变。我和洪教授在我们那本书里做的事情说明,当你改变一些假设时,你得到非常不同的结果。但是你的基本方法并没有改变。

汪丁丁:你的意思是说,今天经济学的解释力没有改变(汪注:危机在库恩的框架里解释为理论对现实的解释力越来越小,于是导致科学革命)?

索洛:是的……不过……我觉得危机必须指称某些革命性的变化。

汪丁丁:但是你确实认为经济学在发生某种范式变迁”……(汪注:库恩晚年的用语,英文是“Paradigm Shift”。可是索洛教授误听做“Paradox Change”,即悖论导致的变迁。)

索洛:这和悖论不太一样。这里是经济行为发生了变化,所以理论当然要改变。如我列举的那些技术进步,通信技术改变了人们预期形成与传播的速度等等……这样经济学的一些重要参数必须改变,理论应当改变。但是这不是危机”……

汪丁丁:我刚才说的不是悖论变迁而是范式变迁

索洛:我明白了。我……不过,我不喜欢使用这个术语,因为它的意思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所以我始终比较愿意做的是在现有的方向及传统内,试图改进经济理论。当环境改变时,我们能够用现有的经济理论解决新的问题。

汪丁丁:让我再澄清一下吧。我在香港大学和德国教过书,我当时的感觉是,占据统治地位的是芝加哥学派的经济学,而在大约二十年前,占据这一地位的是哈佛的(新左派)或MIT(新古典综合)的经济学。在这个意义上,确定性地存在着经济学范式的变迁。我的问题是,你现在是否感到了经济学的范式正在向二十年前回归?

索洛:我肯定希望如此。因为我觉得以前那种研究经济的方式比现在这样好得多。老的方式比现在的方式距离(现实世界的)真理更近。

汪丁丁:是的。在以前的那个范式里,经济学更加关注的是现实世界的问题。

索洛:是这样,而且以前的经济学较少被那些将复杂现实粗暴地简约的假设的诱惑。就这一点我当然同意你的看法。

汪丁丁:好的。非常感谢你,索洛教授。

索洛:不客气,祝你好运。

汪丁丁:是的。谢谢。再见。

索洛: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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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学士(1981年),数学硕士(1984年),经济学博士(1990年)。但学位都是无用之物,如维特根斯坦所言,读完即可销毁。最近的工作: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和浙江大学经济学院经济学教授,浙江大学跨学科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席。长期坚持的工作:财新传媒学术顾问。教学及阅读领域:经济学思想史、制度分析基础、行为经济学、新政治经济学——公共选择理论与社会选择理论、演化社会理论——演化认识论与演化道德哲学。在公共领域内所持的矛盾态度:批判主流,关注思想,拒绝媒体。对任何学说及其说服者持温和的怀疑主义态度,这种态度不合逻辑,但真实,如Charlie Brown 一般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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