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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汪丁丁 

2021年11月18日

这篇文章标题是“再谈”,因为,十年前我在《新世纪周刊》(2011年8月8日)发表过一篇文章“竞争与合作”。主流经济学研究“竞争”,新政治经济学研究“竞争秩序”,行为经济学研究“合作”——试图解释为何合作也是理性行为。

我讲授上述三类经济学课程,二十年或更久,深感对于“竞争”与“合作”的关系问题,必须有更彻底的解答。我在十年前的同名文章结尾时写过,竞争与合作虽然像孪生兄弟,不过,合作似乎与秩序有更密切的关系,而竞争则是最普遍的自然现象。

物竞天择,严译考究。琢磨了这些年之后,我觉着上述命题还可成立,但要补充论证。例如,在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视角下,薛定谔在1944年的小册子《生命是什么》里使用了“负熵”(negative entropy)这一短语来描述生命,他这本小册子的副标题是“活细胞的物理特征”。这本小册子激发了许多物理学家转而研究生物学基本问题——“生命是什么”,事实上成为人类智力资源的一次关键性的重新配置。在薛定谔之前,历史学家亚当斯——没错儿,他是两位美国总统亚当斯的后代,他于1910年向历史学家们提议在熵的视角下重写人类历史。这一思路当然还应追溯至19世纪的天才玻尔兹曼,他说,物竞天择,万物竞争的不是诸如空气和水这样的原料也不是能量,而是熵(负熵)。维基百科词条“entropy and life”(熵与生命),关于这段思想史有更详细的记录。生命就是反熵。这一论断,至今仍引发读者关注。虽然,这一命题并不充分。例如,晚近出版的十几本关于“生命是什么”的著作,既然都无法回答这一基本问题,就将它转化为“生命做什么”这一派生问题。生物学家提供了一份清单:(1)生命有代谢过程,(2)生命有复杂性与组织,(3)生命有再生产过程,(4)生命有发育过程,(5)生命有演化过程,以及,萨根的定义,(6)Life is a chemical system capable of Darwinian evolution(生命是能进行达尔文演化的化学系统)。还有,美国航空航天局提供的“生命”定义:(1)生命代谢,(2)生命复制,(3)生命演化。

还有,2022年出版的《Campbell Biology》(坎贝尔生物学)第10版,图1.1,列出了生命的主要性质:(1)生命表现为秩序,英文是:Order: Life is characterized by highly ordered structures(秩序:生命的特征在于结构有序程度很高);(2)生命复制,英文是:Reproduction: Organisms reproduce their own kind(再生产:有机体再生产它们自己的类型);(3)生命发育,英文是:Growth and development: Inherited information encoded in DNA controls the pattern of growth and development of all organisms(增长与发育:DNA编码的遗传信息控制增长模式与全部有机体的发育模式);(4)生命应答环境,英文是:Response to the environment: All organisms respond to environmental stimuli(生命应答环境:一切有机体都能应答环境刺激);(5)生命耗能,英文是:Energy processing: Organisms take in energy and use it to power all their activities(能量处理:有机体摄入能量并由此为它们的全部活动供动力);(6)生命有内平衡态,英文是:Regulation: Organisms have regulatory mechanisms that maintain a beneficial internal environment(调节:有机体有调节机制来维持一个有益的内部环境);(7)生命演化适应,英文是:Evolutionary adaptation。

图1. 截图取自:《Molecular Cell Biology》9th ed.,图1.1,“All living organisms descended from a common ancestral cell”(全部活着的有机体都从一个共同的祖先细胞繁衍而来)。 

从原核生物到人类,生命是合作秩序。我很难反驳这一命题。如果有机体内部的细胞突然相互竞争,则生命病入膏肓,然后消解为无生命的。细胞的癌变,正是一例。

出版于2021年的《分子细胞生物学》第9版,图1.1,“生命之树”,参阅图1,特别用一条蓝色曲线将自养型的“α紫藻”与真核生物域的根部相联,表示生活在地球岩浆时代的真细菌,被早期出现的异养型真核细胞吸入之后成为“共生系统”里代谢过程的载体——线粒体。图1所示的另一条曲线,连接真细菌域的“蓝菌”与真核生物域的“眼虫藻”,表示叶绿体最初从自养型的蓝菌进入眼虫藻体内成为光合作用的载体。关于“眼睛”的演化史,我收集了不少视频资料,最原始的视觉不仅可追溯至有光感(眼点)的软体水生物,而且可追溯至蓝菌。

这样的结合产生了远超以往的竞争优势,堪称一种“合作秩序”。今天,大部分动物细胞都含有足够多的线粒体,大部分植物细胞在线粒体之外还含有足够多的叶绿体。换句话说,它们是大部分细胞都有的一种细胞器。与其它细胞器不同的是,每一个线粒体和每一个叶绿体都有自己的DNA,这是它们最原始的结构。

图2. 截图取自:Claudia Tanja Mierke,2020,《Cellular Mechanics and Biophysics --- Structure and Function of Basic Cellular Components Regulating Cell Mechanics》(细胞力学与生物物理学——调节细胞力学的基本细胞成份之结构与功能)。

图2显示了被称为“内共生”的共生系统形成过程,从左下方向右下方的演化。在左下方,红色的小椭圆形代表一种自养型的“α变形菌”,蓝色的大椭圆形代表一种原始的异养型“真核细胞”,绿色代表它内部的细胞核。下一环节,真核细胞吸入α变形菌但无法消化。然后,演化的第三环节,真核细胞将真细菌维持为一个“共生有机体”。最后一个环节,红色的α变形菌在这个蓝色的真核细胞内部丢失了自己的一些基因从而成为一个线粒体。

一方面是无处不在的生存竞争。另一方面,从生存竞争中涌现了有更大竞争优势的共生系统。合作秩序的扩展,似乎永远可形成更大的竞争优势,沿用伟大的玻尔兹曼的命题,更大的竞争优势意味着更大规模的反熵过程。

熵的对立面是秩序。这一命题几乎就是同义反复。熵是封闭系统无序过程的描述,熵趋于无穷,无序过程趋于封闭系统的均衡态。生命是反熵的,生命是合作秩序,秩序是反熵的。然而,若论证任何秩序都是合作秩序,我需要更多篇幅来拓展“合作”这一观念,从有生命的合作到无生命的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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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丁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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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学学士(1981年),数学硕士(1984年),经济学博士(1990年)。但学位都是无用之物,如维特根斯坦所言,读完即可销毁。最近的工作: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和浙江大学经济学院经济学教授,浙江大学跨学科社会科学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席。长期坚持的工作:财新传媒学术顾问。教学及阅读领域:经济学思想史、制度分析基础、行为经济学、新政治经济学——公共选择理论与社会选择理论、演化社会理论——演化认识论与演化道德哲学。在公共领域内所持的矛盾态度:批判主流,关注思想,拒绝媒体。对任何学说及其说服者持温和的怀疑主义态度,这种态度不合逻辑,但真实,如Charlie Brown 一般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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